柔草的触感从背上传来、温润的春风拂过睡眼惺忪的脸、远处还可捕捉到牛群的低哞,千逸再度睁开眼时,很快确信自己又一次进入了某人的回忆中。
和最开始的回忆不同,千逸这次清楚的记得自己是谁,却并未像之前那样立刻清醒过来。
“两次中招的魔法应该不一样,之前那次似乎是卷轴本身的保护魔法,这次吸入的黑雾是一种精神攻击类魔法,莉娅说过这种魔法,好像是要找到控制的意识术法源头,早知道就多听她一点了。”
千逸缓缓撑起身子,一幅湛蓝的天空画先映入了他的视线中,他望向一望无际的草地,看着不远处公路上稀松的车流和一些正在劳作的农民,而那个熟悉的小镇在一片白围栏中若隐若现,这里正是他长大的故乡。
“这里是?!难道说?”千逸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稚嫩的双手和短小的裤腿,令他意外的是,他居然能够自主操控这副躯体的行动。他明白了,这并不是别人的回忆,而是他自己的过往。但是这段过往他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因为这时他只是个四五岁孩子。
“哟,小子,好久不见。”千逸身后传来了一个亲切而遥远的声音,他扭头看去,一位鬓微霜的中年男子正靠着一颗大树坐在草地上,手里叼着一根烟头,看起来十分的干练。精瘦分明的脸上挂着一缕小胡子,搭配褐色的休闲小西装,颇有一幅老绅士的味道。
“你是…华叔叔?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千逸第一次清楚的看清他的脸,没有了童年的滤镜下的华商显得如此稳重,和他记忆里的风趣老头相去甚远。
华商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小男孩,说道:“让我猜猜,你大概十九岁左右了吧,真可惜看不到你十九岁的模样了。”
“不对,这是幻境,对面只可能是敌人。”千逸警觉起来,因为这片幻境的载体虽然是他自己,但是此时还有不速之客在这片意识中,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是幻境根据他的记忆幻化出的敌人。
“少跟我套近乎,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读取我的记忆套我近乎这套把戏已经过时了。”
这个叫华商的男人并没有为这番质疑所辩解:“还挺有危机意识,看来你小子这些年精明了不少,应该是个不错的冒险家了,不过嘛,离我这个程度看起来还差不少。我要是想害你,就你我这么些距离,刚刚在你晕头转向弄清楚现状的时候就可以把你干掉了,不过谨慎点总归是好的。”
华商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烟气,看起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梦境里谁知道你是不是刚刚出现的?如果真按你这么说,如果你真的华叔叔,那你找我有什么目的?”千逸此刻有些慌神,他不知道表面的故作镇定能坚持多久,但至少得多拖延些时间。暂不说自己这副年幼的躯体有没有自保能力,此时的他也不会魔法,更要命的是,幼年时期的他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这些不利因素虽然不会像现实中那样致命,但是至少他也想象不出自己这个状态下有什么反击手段。
“当然是听你讲述你的故事。”这位华叔叔闭上眼睛惬意的靠在树上,丝毫没有攻击的意图。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在与对方对峙时,千逸观察着四周,周围辽阔的一望无际,除了绿草和金色的麦穗,近处没有其他的突起物。
“因为,这是你的诺言,你可能已经忘记了,刚才就在此处,幼年的你听我讲述完白鹄王国的冒险后,你答应我以后成为冒险家你也要给我讲述你自己的冒险故事,而我应邀而来。”华商的语气忽然变得正经起来,迫使千逸集中注意力,生怕下一刻攻击就会降临。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偏偏要到这个梦境里,我怎么能确信你就是华叔叔,说到底这里完全是以我为载体的梦境,除了我自己的意识外,就只有敌人的意识,你这拙劣的把戏我一眼就能看破。你要真是,就证明给我看。”
预想中的救援迟迟没有到来,千逸意识到奥雷诺等人也许遇到了同样的麻烦,好在对方似乎一直在试图交涉,只要不落入他的感情圈套,就还能争取时间。
“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你从一开始就笃定这里是梦境,为什么不觉得这里其实是现实呢?”华商的话不由得使千逸平静的情绪里掀起了一丝慌乱。
“你在胡说什么?这里怎么可能是现实,如果这里是现实,那么这就意味着这里是过去,你想说我回到了过去?你有什么证据?”
“假如这里是你的梦境,并且以你为载体,施加控制魔法的敌人必须根据你的回忆构筑起控制你的梦境,也就是说这里不可能出现你认知或者记忆之外的东西,我给你的最后那封信里有一个我未写完的魔法,你现在一定在苦恼这个魔法的事情,我现在只给你演示一遍,瞧好了!”华商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向眼前的男孩发起了“攻击“。
“?!”千逸忽然一惊,演示却已然结束。
“Atomo—Firen。”千逸回过神时,华商正举起手中吸掉半截的香烟。他对准千逸的方向汇聚成了一团篮球大小的白火,随后还没等千逸反应过来对准千逸的头猛地打出。
千逸以为自己被这次的攻击命中了,但火球只是恰好从他头顶极速掠过,以一种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冲那片蔚蓝的天空。他此刻被吓得直冒冷汗,但故作镇定:“什么嘛?不就一坨火吗?”
下一秒天空忽然传来一声轰隆的低鸣,一股千逸前所未见的光亮在空中爆开,接着辽阔无垠的绿草皆为这场壮阔音爆表演所倾倒,原本悬垂在空中的白云皆散成了浮沫。
“啪嚓”,玻璃碎开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千逸猛地扭头一看。“哐当”,整个天空就像一片片镜子那样慢慢裂开,然后全部坠落到地面,远处的世界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四处都是黑黢黢的浓雾,就和他失去意识前看到那些一模一样。周围的环境迅速暗淡下来,就像进入告高速公路的隧道那样,只剩下千逸他们所在的世界中心投下的光芒。
黑雾见此良机,像猛兽潮水那样涌向这个中心,看上去势不可挡。
“你果然!”还没千逸激动的揭发完华商的“阴谋诡计”,华商向空中用力一挥,掉落在地上的天空“碎片”立刻破镜重圆,重新组成了之前蔚蓝的天空,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穹顶,骇人的黑雾再一次被拒之门外,刺眼的光亮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大地上。
“哎呀,原来还是幻境啊,看起来有人设了个结界,帮你挡住了外面那堆吓人的东西,还在你意识中留下你还没学会的六阶魔法施法过程,请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帮你呢?”华商戏谑的说道。
“你真的是他?但是,两个月前您不是已经离世了吗?离世之人怎么可能还有自主意识。而且,我没有把这次任务公开,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千逸心中仍有很深的疑惑,但眼前这个魔法无论从完成度还是威力上,都实打实的是六阶魔法的威力,更不可能骗过专精灼系魔法的他。另外,那个保护结界的魔法不属于灼系或者晶系里的任何一种,除此之外的两种魔法他也一点不会,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并非是以他为载体生成的意识,而是独立的意识个体。
“先行保密。我履行了我的诺言,教会你魔法,帮助你成为魔法使,顺利实现了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千逸,作为回报,你要讲述属于你自己的故事,这是你在此地许下的承诺。你履行完你的诺言,我自然会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 千逸印象中的华叔叔从来都没有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过话,除了十五年前他与华叔叔相互之间的那句承诺。
千逸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他已经忘记的一句话,它静静的埋在记忆的深处,直到今天才被他拾起。
“华叔叔,我要是能成为你这样伟大的冒险家的话,我一定会给你讲述我的冒险故事。”
然而,他仍有困惑:“但是,您不是一直都和我有书信往来,而且我所经历的,您在冒险协会也应该能看到吧,我的故事您应该都有所耳闻,为什么一定要我复述呢?”
华商此时却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耳闻不如眼见,懂了吗?”
千逸闻此放下一部分戒心,正如华商之前所言,要是他不是真的华商,方才的一击早就让这场对话结束了。事已至此,千逸只好答应他:“那我从哪讲起。”
“不妨从我离开柳松镇之后讲吧,其实就是今天。你只需概括就行,我主要想听听你的心路历程。”华商掐灭了手中的烟,闭着眼睛惬意的靠在巍然不动的大树上,开始倾听少年的冒险故事。
“在您离开柳松镇后,我的先天心脏病渐入膏肓,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很痛苦,老实说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在那两天就结束了,结果我活了下来。手术后,父母告诉我因为找到了合适的心脏源,所以不用担心心脏病的问题了,我也确实没有担心过。神奇是在这之后我慢慢会使用魔法了,但成为一个合格的魔法使需要通过严格的测试,所以我想到了您曾经说过您是一位魔法使,我便拜您为师,在这之后就是您授艺的十年,我很感谢您期间不间断的悉心教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学不会灼系和晶系之外的其他的魔法,与其说学不会,不如说我连最基本的一加一等二的那种都掌握不了。好在只凭这两种魔法我将将通过了普通魔法使测试,之后我便顺利加入了冒险家协会,成为了一个冒险家。老实说,我不想提起我新手冒险家的那些事情。”
“具体是指被队友在任务中途抛弃差点丧生那次吗?”华商这句话就像揭了千逸伤疤那样,立刻遭到了千逸的回击。
“他们觉得我没用,只会两种魔法,所以他们叫我“残疾魔法使”。事实也确实如此,一遇到复杂情况我就根本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就像我现在遇到这些黑雾束手无策一样,只能等我的队友来救我,要不是奥雷诺他们对我足够包容,说不定去其他团队我也会被踢掉吧。要是我会其他魔法就好了,可是,唉,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哪怕一点,我只能怪我自己。”千逸日常在他人面前表现的很是乐观,但是这份隐藏在笑容下的自卑他很少与他人诉诸。
“千逸,你听说过极乐鸟吗?”
华商手中逐渐浮现出一只由魔法编制成的飞鸟,它色彩艳丽,碧蓝的羽翅搭配上长长的白尾羽,千逸并没有特别关注过这种鸟类。
“是您信中提到的那种没有爪子的鸟吗?但这只是这种鸟类在神话中的形象,事实上这种鸟是由爪子,有什么特别的吗?“千逸看着华商手中不断飞行的极乐鸟
“哈哈,确实是这样的,不过我更喜欢它身上神话般的色彩。神话中这种鸟类生来没有脚,一生都在飞行,永不落地,直至死亡降临。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能从它身上学到什么吗?”华商玩笑般的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的哀伤,多年后千逸回忆起这段对话时,他才明白华商这段话背后的残酷。
“我想想,大概意思您告诉我,这种鸟生来就有缺陷,但是它们把飞行发挥到极致,极致到几乎无限,所以就算我在使用魔法上有缺陷,我也应该在我会的魔法上追求更高境界,沉下心来不断探索。您的这些话我还记着,说实话这种鸡汤文也只是我小时候有用罢了,您要是现在和我说这些,我可能会觉得无聊吧。”
“但今天我想告诉你的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近乎无限的能力是否是一种诅咒呢?一种无限的诅咒,你一生都将伴随这种诅咒而行,无法摆脱,直至死亡。你无法做出选择,你只能不停的飞行,只有死亡才是解脱的终点。”
千逸听到这番谜语一样的语句,顿时又戒备起来,因为一般这个时候这种话不是友人的临别赠言就是敌人的价值输出。
“别紧张,我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事物罢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要不下面你介绍介绍你的新队友吧,每次在信中看到你不停的夸他们好,我想知道在你的眼里他们为什么好呢?”华商抬头望了望天空,千逸也不禁跟着望了上去,那里除了一片蓝色什么都没有。
随后二人视野同时拉回到地面,相互对视着。华商看着紧张兮兮的千逸,做出了一个请讲的动作,而千逸看着一脸轻松的华商,只得把话继续讲下去。
“奥雷诺团长这个家伙虽然有时候冷漠了点,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不然那天我被前队友扔下时,他也不会来救我,后来还拉我入队。茜琳虽然看上去个子小小的,但是她却是我们团队里最关键的人,没有她我们也去不了诸如安洛卡这样的地方。弗瑞德和莉娅这对兄妹是后面加入的,他们本来是昏星国首席冒险团队极星团的成员,但某次任务他们遭遇了意外,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已经团灭了,幸好奥雷诺团长实力超群,成功在险境救下了这两个成员,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加入了我们。哥哥弗瑞德是我们的前卫,他实力很强,精通各种各样我分不清楚的格斗术,有什么危险他总是冲到最前头保护我们,而且他年纪最大,所以我们都叫他老大哥。妹妹莉娅虽然和我们年龄相仿,但是她精通除了源系魔法外的六系魔法,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法使,在魔法上,连奥雷诺团长这样的天才也比不过她,她平时虽然有点严厉,但是我知道她确实是为了我们的进步才这样要求的,毕竟她是从首席冒险团出身的。总之,除了我,好像大家都很厉害,所以我只能打点辅助什么的,顺便活跃活跃大家气氛。”
“听上去你的新队友确实都是天赋异禀的人,他们挑战的东西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好在诅咒能确保你安全。时间不多了,千逸,有些话必须在这里和你说。“忽然,华商的身躯开始像碎纸片那样一点点的飘向空中,而四周的结界也慢慢黯淡了下来,千逸这才看清结界外群魔乱舞试图打破结界的黑雾。
看到逐渐消散的华商,他回过神来,问出了一开始的问题。
“等等你这是要?!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什么诅咒?你到底再说什么?“
“【极乐鸟的诅咒】。”
“那是什么?”
“我能保护你的时间到此为止了。千逸,也许现在你觉得自己能力不足,这不是因为你没有天赋,恰恰相反,你的天赋不比任何人差,因为我把这个诅咒继承给了你。”
“继承给了我?可是,您明明已经离世。您的信件里除了教我的魔法,我什么也没学到,而且我只会两种魔法,其他人都会三四种,为什么我会有天赋?还有您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个诅咒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种被称为“无限”的诅咒,我能遇见十五年后的你也是依靠这个诅咒,你现在看到的我是十五年前我意识的投影,我通过这个诅咒将原本三秒的未来视魔法放大到了十五年,原本我是打算放大到更久,看起来我还是在这条诅咒之路上走的不够远。”
突然其来的巨大陌生信息量让千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华商渐远渐离的身影和平静如水的脸庞。明明面无表情,千逸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解脱和释怀。
咚~咚—咚!结界外黑雾攻击结界产生的巨响越来越清晰,千逸却毫不在乎,多年来他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个答案为否的问题,而现在一种就在眼前的验证机会就在眼前。
“所以…所以两个月前的信是你的绝笔,因为你只能看到这么久。”千逸恍然大悟,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亲口验证这一切了。
“千逸,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着我,能遇见你,我这失败的一生也总算有了一些值得歌颂的事情。那天你在这片绿地昏倒后,我再三犹豫,还是决定把【极乐鸟的诅咒】传给你。一开始我怀疑我做的决定是否正确,把世界的命运加诸给一个无辜孩子,让他去承担这份诅咒尽头的痛苦。但是看到今天的你,我更加确信了你正是新纪元的引渡鸟,我的孩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很抱歉用这种迟到的方式和你离别,而现在,我得去写几封送往未来的信了,再见,大冒险家。“华商缓缓闭上眼,而结界也在同时被黑雾所击碎。
“等等,你还有好多问题都没回答我,我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才意识到什么的千逸开始拼命向那颗大树底下跑去,但后知后觉的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抓住,等他连滚带爬的赶到时,在地上只留下了一根雪松白杖,上面镶嵌的碧蓝色的魔导石宛如之前的极乐鸟一般闪耀着。
“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已经在你的心中了。”
结界逐渐崩坏殆尽,整个世界再度陷入黑暗,只有那只遗留的白松法杖在绝望之中熠熠生辉。
千逸半蹲下身子,没有理会身后愈发逼近的黑雾,这些黑雾咆哮着、低吟着,气势汹汹,仿佛狼群那样朝千逸奔来,但千逸就是不为所动。
他左手拾起这根宝贵的法杖,右手抵着心脏,随后低下头闭上眼。
原来是这样,多年以来千逸心中模糊不清的问题有了新的答案,但与此同时又产生了很多的疑惑。
“极乐鸟吗?真是的,突然跑我梦里来当谜语人,说了一堆不明不白的话。不过终于解释为什么我能看到那本卷轴上的东西了。【极乐鸟的诅咒】到底是指什么?如果是诅咒,那我就要付出等价的代价。那看来,不能在这里就停下啊。”
随即他猛然起身,掉转头,非常坚定的抬起法杖。
“Atomo-Fir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