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前须知*
1.本文为基于真实事件背景的虚构创作,请勿当做任何资料引用。
2.本文旨在号召读者发掘对生命的热情,珍惜当下,热爱生活,文中提到的世界观仅为文学创作所用,还望读者朋友们树立起正确的价值体系。
3.文中歌曲为虚构,由两首英文歌曲和一首俄语歌曲大意拼接而成。
“Living so naive, never going deep.”
——Anywhere I Go
1997年10月,我在新加坡找了份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薪水微薄但足以为生。那时亚洲金融风暴正席卷东南亚,恐慌顺着电台节目的无线电波蔓延。我在车上始终开着电台,很少手动调谐,又大开着手边的窗户,让无线电信号混进路旁不绝于耳的人流声中,权当是背景杂音,随了它们去。
正午时分下过暴雨,此刻天色已暗,雨带余波驻留得反常久,街边水流如注。一位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身旁立着的拉杆箱上挂着一顶帽子,手里撑着一把青绿色的伞,碧亮碧亮,硕大无比,显得极度不相称——他用不撑伞的那只手向我招了招,我闪了一下大灯作为回应,缓踩刹车停在他的身旁。
他拉开车门,将帽子丢到后座上,收了伞在空中象征性地甩甩,放在后排地面上,紧接着冒着雨拖着箱子转到车尾,左手打开后备厢,右手拎起箱子塞进去,然后重重地合上后备厢的门。从声响来判断,那行李箱并不轻。
他拉开副驾驶座车门跨进来——一个在乘客中非常罕见的动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疲惫而欣悦的微笑。“××街×号。”他说。他一副典型的南洋华人模样:黑发黑眼珠,粗眉毛,眼睛不大,中等个头,身材健硕。我看他这身行头,问起他的工作。他没有正面回答,笑着用英语反问我,那把伞是不是特显眼,特striking。
伞是公司发的。他是胜安航空机师。他不想花钱买伞,用这把免费伞除了显得蠢点,是个特精明的好主意。
“现在一把伞这么贵了吗?”我问他。
他指了指电台。里面正在播放晚间财经节目,播音员绘声绘色地讲述股市的大动荡。
“买伞钱在这。”他换成华语,“我已经损失了……我不知道,大概十三万把伞?”
我被他奇怪的幽默逗乐了,尽管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于是我轻咳两声以遏制住笑出声的冲动,将雨刷刷速调大一档。雨下得紧了,夜色慢慢延展开。一排排亮起的路灯透过打在前窗的雨点映成无数个光晕。他目不转睛,直视前方,露出孩子一般惊羡的神色。而那情绪表达又明显被他这张浓郁而沉重的成人面孔冲淡,如果刚才他说的一切都为真,那他大抵的确是许久没打过车了。我打了右转向灯,准备绕行一条小巷,能近一些,为他减免一些费用。
“走大路。”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动作,指了指前方,“我想看看人们在干什么。”
颇抽象的意图,我也只好顺着他,关掉转向灯拐回直行道,同时告诉他这条路远不少。
他一挥手:“Never mind lah。”
紧接着补充上一句:“我其实不在意钱的,我当我是花钱买电影。可以互动的那种——”
他摇下车窗,伸手出去接了一捧雨水,又张开五指,让水从四面八方流泻下去。他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他赶紧抽了一张面巾纸擦干:“真对不起。”
“没事。”我说,“但我想互动电影不是这么互动。”
“您觉得应该怎么互动呢?”他好像被激起了兴致。
“正常一点,吃饭喝水睡觉工作,只不过是在电影里。”
他拧开我为乘客准备的免费矿泉水喝了一口,从口袋里找出两块糖,给了我一块自己吃了一块,说:“我刚从公司下班准备回家睡觉,这也是互动电影了。”
“这是您在经营自己的生活,和电影没什么关系了。”我说,也剥开糖纸将糖块放进嘴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对他产生理解。
“我以朱卫民的身份生活,我一直将其视作我与电影里的朱卫民进行互动。”他笑着说,用半干的手指揩了一把淋湿的额头。
朱卫民。我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确保自己记住,觉得有点熟悉。大概五六年前——或六七年前我总能在报刊上看见,只是现在完全想不起他登报的缘由。
“您一定是在尽心尽力地互动了。”我索性顺着他的话说,内心暗笑,本着不信的态度,迫切地洗耳恭听。
“我无所谓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花了也许十几二十年来建立起一个系统而正统的世界观,然后迅速地发现所有事情都荒唐离奇。那些正统的玩意儿根本没法匡正它们,事实上它们——我是指系统而正统——也是荒唐离奇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猜这个世界运行有它自己的一套脚本,也许没有,有的话那指导原则就是荒唐离奇。我对这出戏一无所知,这也不妨碍我走个过场,随便把这个角色演好或搞烂,或者像荧屏外的我一样只是在天知道什么地方干坐着,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至少是即将消失。”
“您活得有够随性洒脱!”我也笑起来,“少见有人有这样的生活态度,他们总是急急慌慌,好像在纠结所有事。”
他伸手将电台声音调大,同时杂音也明显多了起来,这是每个节目快结束时的通病。雨刮器不断地工作着,行人数目变少,个个神色黯沉,车流缓慢地向前移行,他斜倚在窗上,看起来绝对是个快活的人。灯光一转,他面部的沟壑和棱角都被硬硬地勾勒出来,他依旧显得快活,因为他正跟着电台节目用马来语哼唱一首民歌:
我躺在冷而硬的地板上
我们的船即将沉没
我在密林中穿行
帮帮我,给我你的手
我们的船即将沉没
让我将一切置于脑后
生命与忧虑
我们的船即将沉没
我讨厌呼吸
我只想停止从人世外向内凝望
……
他很轻快地唱着,偶尔忘了歌词就停一停,或者用哼出的曲调代替。一种仿佛由心底生发的巨大的欢乐被紧紧凝聚在他的身体中,又飘飘忽忽散发出来,伴着郊区刺眼的路边电灯,灼得人脸上生热。
转眼到了12月,金融危机仍在加重,股市的动荡已经足以让整个岛阴云密布、起伏不定。我依然拿着微薄的薪水。打车的人明显变少了,大部分有名有姓,多少算个人物。
我依然保持开着电台的习惯,在主驾与副驾之间的空隙中放一瓶免费矿泉水,但再也没有人动过。
圣诞节前的周五,我载了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往蔡厝港走。我大概认得他,是空军的一位特级飞行员,上过无数次电视。电台里正在播报一架胜安航空喷气客机在印尼坠毁的消息。
男人很焦急地听着,忽然一把摁住副驾驶座靠背,探出头失声叫道:“那个机师叫什么?”
“朱卫民。”我说,同时加速超过一辆卡车,“没听错的话。他以前坐过我的车。”
“天哪……”男人一下瘫坐回后座,“我之前的同事,那么有能力有激情的人……”
从车内后视镜中我能看到他脸色发白,也许是因为惊骇。
我将电台声音调小,同时将手边的车窗摇到底。风声变大,人生被抛至脑后,有一瞬间,我认为我在奇幻故事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