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乌合之子 20230605
今天下午去看《蜘蛛侠:纵横宇宙》,感觉确实是非常精彩,画面风格也对比非常鲜艳。不过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里面体现到决定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冲突,以及如何解决的问题。
在此之前,有两个小彩蛋和大家一起闲谈一下:
第一个彩蛋,就是动画电影一开始出现的“本漫画经过美国漫画监管委员会(CCA)审查发行”。
当我看到这个梗的时候,整个电影院只有我笑出声来。
熟悉斯坦李的朋友会知道,斯坦李是一个真正的特立独行者,属于是公然“夹带私货谈政治”了。
而《蜘蛛侠》的出现就是非常有讽刺意义的一部作品,因为不仅是美国超级英雄漫画史上第一个全面描写青少年生活与心理的作品,还是第一个当时用漫画反抗CCA的作品。
当时的CCA要求,漫画中绝对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毒品,哪怕是反派都不可以。但斯坦李就是不信这个邪,塑造了被毒品所感染的反派绿魔,最后逼得CCA放弃对漫画进行审查。1971年,斯坦李在《神奇蜘蛛侠》96-98《绿魔重生》中花了大量的篇幅讲述有关毒品的故事——这被视为漫画开始介入政治、社会、时事事件的阶段性里程碑。
《蜘蛛侠》也是历史上首个没有被CCA批准的,同时无视其批准强行出版的故事。
所以《蜘蛛侠:纵横宇宙》开头才阴阳怪气地贴出了这个“审查通过”的图,用来再次讽刺。
不仅如此,这个开头彩蛋已经暗示了决定论(determinism)的荒谬性,为什么故事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应该如何发展,不应该如何发展,要被故事外的“看得见的手”所影响呢?
这就为之后米格尔·奥哈拉的织网命运事件的强行稳定与破坏铺垫了基础。
第二个彩蛋是盘外招,那就是《蜘蛛侠:纵横宇宙》对《小美人鱼》的无声喊话:谁说主角用少数族裔就不能成功?谁说就不能有各种可能呢?
在《小美人鱼》的终焉,竟然出现了一个母亲带出7个种族/肤色的人鱼,简直就是政治正确一家亲。而在《纵横宇宙》里,哪里只有7个,足足200多个蜘蛛侠,男女老少一网打尽,各种肤色各种文化风格的人都能成为蜘蛛侠。
但几乎所有的评论都没有在纠缠“蜘蛛侠搞政治正确”上,不管是视而不见还是认为没有必要。
这是为什么呢?《小美人鱼》都要出来说: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了
关键还是故事和画风拯救了这个话题。
故事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蜘蛛侠大本营的,一个是内部的。内部的故事完全自圆其说,同时将目光只集中在一个少数族裔上。
迈尔斯所在的社区是波多黎各人(Puertorriquenos)的群居区,即便他的父亲要升为高级督查了,他们一家人都还是遵照着这个族裔的生活方式进行,街头涂鸦、顶楼烧烤、特定美食、民族音乐都一一浮现,形成一个完成的文化场域,而不是仅仅是换个肤色。其中一个小点就是,迈尔斯一家都会说英语和西班牙语,因为波多黎各人的官方通用语就是这两个。有文化底色和行为的结合,这才是真正的尊重。
就像很多人在讨论《小美人鱼》的时候谈到这个遥远的公主故事有蓝本,新的黑人小美人鱼脱离了蓝本一样——蜘蛛侠直接地将这个蓝本端了上来。
米格尔·奥哈拉就像蓝本作者一样,直接告诉迈尔斯,你看,不管谁是蜘蛛侠,都必须经历亲人离世的命运,你根本做不到鱼和熊掌兼得。在他的讲述里,这里有三层语境:
最表面的是:救陌生的一群人,还是救自己的至亲。(印度蜘蛛侠就面临救自己女朋友还是她父亲的选择)
第二层的是:如果表面做到了两个都救,就会引起这个世界的崩塌。(米格尔·奥哈拉就被迫再次离开亲人)
第三层才是本质,那就是:即便能做到两个都救,你(另一个世界的蜘蛛侠)也必须保持不作为。而这个本质虽然看起来完成了织网命运的稳定,但其实又回到了本叔叔的伦理学难题之中,我们先按下不表。
于是这个蓝本就被不同的蜘蛛侠重复,尤其是在画风的加持下,我们看到不同世界的蜘蛛侠都面临相似的命运抉择。这就不知道比《小美人鱼》高到哪里去了。
在看完全片(竟然只有上集)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米格尔·奥哈拉说蜘蛛侠的命运是牺牲。
因为这不仅仅是为了维系作者所创造的漫画原本体现出来的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冲突,更重要的是当他救下了这个世界自己的至亲之人之后,他所在的整个故事的立足点就会出现黑洞一样的危机。
菲利浦·塔隆在论文《蜘蛛侠需要为本叔叔的死负多大责任》中就提到:
本叔叔的死不仅仅是皮特帕克人生中的重要事件,还可能是漫画界中最著名的死亡。更不用说本叔叔还是为数不多,真正死透了的角色。在可以轻而易举复活热门角色的漫画世界中,漫威的经验法则似乎就是:除了本叔叔谁都能起死回生。
这里我们其实可以看到,本叔叔在故事中有非常重要的伦理学概念:如果你视而不见,那么一个都救不了。相比之下,在《纵横宇宙》里谈到的观点,则更进了一层:你一定会救,但是只能救下一个。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观点,其实都是在行为者遗憾( agent regret)这个概念上所引发出的链条。彼得帕克认为本叔叔的死应该怪自己这成为了作品中的心结,在动画中,我们也能够看到存活着的蜘蛛侠们,对已经死去的亲人痛哭流涕,他们都陷入极其严重的道德愧疚之中。
但是实际上他的愧疚被转移了,他认为死亡是他造成的,但是本质上讲是由于他自己的不作为所引起的伤害造成了一种责任感的缺失。
是的,重点是不作为而不是作为。是的,这就是迈尔斯语境中说的第三层最重要的宿命:
因为你的不作为,才导致了本叔叔的离开。但你必须不作为,才能维持这个世界(叙事层)的稳定。
但是在这个故事中,我想迈尔斯或多或少看到了哲学上的疏漏,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老掉牙的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之后开始狂奔并且逃离。
当然我们也发现在后面的故事中,迈尔斯被定性为异次元体本身,也就是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稳定的蜘蛛网络叙事结构的破坏。
不过这个强加的设定只是为了让叙事变得更容易理解。
而在哲学层面上,决定论终于不得不面对两层非常重要的质疑,也就是所谓的不重不漏。
按照米格尔的说法,每一个蜘蛛侠都一定会经历的宿命,他们的重要节点有好的,有不好的,还有遗憾的,这是一种命运线。
可是真正的决定论应该是怎样的呢?按照最符合这个概念的解释其实是:事件的细节也应该被决定,而不是只在重大节点上。
观众们其实听了太多关于决定论的讲法,但这些讲法往往都会着眼于死亡上,甚至不惜用画面构图的相似来表达死亡。但匪夷所思的是,这些讲法一定会省略死亡这件事情更加具体的前因后果。这细节被刻意的忽略,将其导向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一定会面临亲人的离世。
可是死亡本来就是人永远无法逃离的宿命,这需要决定论做什么?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当一个预言家,就说你一定会死亡,你一定会面临亲人的离开,但是这样的预言有什么意义?
所以神谕才会以含混不清的语言进行表达方便,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时可以进行随性的解释。
于是我们就会发现,在预测一个事件的时候,如果他在细节上已经详尽到事无巨细的程度,那么它实现的难度就会变得非常大:因为除了给出相似的画面构图以外,其他事件细节要成型,还得构筑出一个更加逻辑自洽的世界——那不就是复制克隆的世界吗?
这就是迈尔斯在第一次和米格尔对抗的时候说出的话:至少我成功将几百位蜘蛛侠引了出来。
你看,这个事件蛛网就没有办法预测。
死亡这件事情本身是可以被随意解释的,本叔叔的离世也一定是被刻进叙事中的。
那么问题来了,格温蜘蛛最好的朋友彼得帕克(变成恐龙怪物)的去世呢?是不是也是宿命论呢?因为这就注定着你的好朋友必须成为你的对立面。
答案是蜘蛛事件网络中根本就没有体现。
仔细思考一下彼得帕克那个画面:他抱着痛哭的是本叔叔。那么绿魔呢?哈利呢?难道绿魔诺曼不是彼得帕克父亲般的角色吗?难道哈利奥斯本不是彼得帕克最好的朋友吗?
这时候决定论就视而不见了。即便格温蜘蛛的故事里,这个相似的画面结构被再次唤醒。不过人物已经都换了个样:从背后看到的人是格温的父亲,格温手中的彼得是死于意外,但被认为是凶手。
下面我们更进一步,如果是不同的决定论交织起来呢?织网命运就更加难以辨别,不同的命运线只要真正的交织,而不是平行,它就会产生全新的可能。
比如在原来的世界中,彼得帕克有了一个女儿,这件事情其实是深受迈尔斯的影响而产生的。在印度世界,印度蜘蛛侠能够救下两边的亲人,也是因为迈尔斯的伸手而带来的——而在孟尔顿世界里,印度蜘蛛侠根本就没有宿敌,也不存在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女朋友可能在一起的叙事线。更不要说在迈尔斯的世界里,他爱上的根本就不是属于自己这个世界的女孩儿格温,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格温。
所以,最后迈尔斯被DNA检测传回到了第42号宇宙,我们就会发现虽然亲人已经死亡,但是他却用了另外一个相反的身份,那就是徘徊者,在这个世界里就根本没有蜘蛛侠,既然没有蜘蛛侠,能被决定论检索到,且能控制吗?
于是整个上半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因为迈尔斯找到了破除米格尔这个决定论的关键方法:
不是像米格尔那样,作为取代被牺牲者的身份,理所应当地代替这个空白,去享受自己和家人天伦之乐的幸福生活。——他其实僭越了他自己。
而是和作为反派的迈尔斯(徘徊者)一起,去拯救共同的父亲吗?不,去真正理解彼此,然后去破除由斑点带来的多重世界坍缩和疯狂。——他需要和自己一同战斗。
而他自己,不是蜘蛛侠。
这是一种自由,不是想成为什么的自由,而是不想成为什么的自由。不是人人都可以当蜘蛛侠的自由,而是我也可以不当蜘蛛侠(而是当徘徊者)的自由。
这才是整个故事关键节点的哲学冲突,不是简单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而是从哲学层面上否定掉这个哲学的思想实验。
以上——xiu——